王佳俊在剧中饰演李侠
《永不消逝的电波》连接着中国四五十岁以上观众永难消逝的记忆。当年,孙道临饰演的玉树临风、书卷气十足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李侠,在把最后一份情报发往延安后,从容发出告别语,字字锥心,这一镜头深深印在孩提时代的我心里。
晚电影一甲子而生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同样在尾声中,阁楼上的李侠坐在电报机前发出最后的电波,舞台砖灰色的景板上,出现了用朱红色标宋书写的苍劲大字“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无言的告别,伴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旋律,观剧至此,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惧难度,用舞蹈讲清故事
听说上海歌舞团要创作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已久,但我之前一直觉得,此题材做成歌剧或音乐剧的可行性远胜于做成舞剧,因为故事中的很多场景与戏剧点,很难不通过语言而仅借助肢体就能表现。然而,首轮演出开始后,各种好评、推荐铺天盖地而来,逢圈内人必谈“电波”,演出一票难求,实在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用“挤”出来的一张票,抱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走进剧场,结果,怀着感动、震撼以及再次与之相遇的期盼走出剧场。我没想到,这部剧真的打动了我。
2018年12月25日,上海的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空气清冷,而在室内舞台上,雨、伞成了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突出的视觉形象。每当李侠遇到困难、危机、内心彷徨的时候,要么暴雨如注,要么撑着黑伞的人流出现——这种视觉情境虽然并不算是创新,但用在舞剧中却非常合适。
主人公依然是人们熟知的李侠,但是,主要戏剧事件、人物设定基本上是全新创作。电影版中,李侠多次登上阁楼发报,舞剧中只在开头和结尾呈现了两次,其中不能不看出舞剧编导的推敲之意。事实上,“发报”确实不是特别容易用肢体艺术化表现的动作,舞剧不强调这个特定动作,而是通过李侠与妻子兰芬,乔装成裁缝铺老板、小伙计、车夫的几位战友与特务之间的周旋,以及敌方对地下党组织跟踪破坏等事件,推进整个剧情的发展。由于戏剧结构清晰,线索集中凝练,人设相对简单,与电影文本相比,这样的舞剧文本显然更适合通过舞蹈或肢体动作来呈现。
与传统经典的红色舞剧如《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的线性叙事相比,《永不消逝的电波》(以下简称《电波》)更多呈现出艺术手段的立体性和当代性。
同样是用舞蹈讲故事,《电波》在讲述方式上,内心意境多于直白叙述,又倚重意象化的表达。比如,在表现夫妻情感交流、敌我面对面斗争、怀念失去战友等桥段时,编导于现时态的独舞、双人舞、群舞之中,糅入人物的回忆、幻想、猜度等种种主观、内生性的因素,让观众深切通感到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也在凶险扑朔的斗争戏里,更为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捏一把汗。
舞蹈编排上,《电波》具有亲和力与时尚感。这种亲和与时尚,并不是把当下流行的摇滚、街舞等搬到台上,而是通过生活化的动作与艺术化的舞蹈交糅,让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的观剧体验得到提升,进而欣然接受作品所要传递的精神主旨。笔者曾观赏过该剧编导韩真、周莉亚的其他舞剧作品,窃以为《电波》在表达人物内心情感情绪时的舞段编排最为准确到位。
创新出奇,舞台观感如“大片”
《电波》的音乐具有感染力和画面感,把革命题材与艺术性可听性有机统一,将激越、紧张、柔美、高昂、动人、悲壮的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直抵人心。舞剧音乐中还能捕捉到很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电影中的旋律,老上海味道扑面而来。舞美、灯光、服装、造型,则为这种上海韵味锦上添彩。六七幅竖挂的砖灰色景板,在舞台上随剧情自由流动,旋转开合间,戏剧情境和故事空间切换、打开。兰芬和女邻居们在弄堂口搬个小板凳纳凉,手拿芭蕉团扇的群舞,就在这干净、雅致而又有些古旧的砖灰色景板的映衬下完成,和背板上隐隐的石库门建筑线条相呼应,老城厢风情呼之欲出。
舞台上还有几块可上下前后移动的同样色调的横挂景板,与竖挂的石库门景板相配合。所有这些流动景板,“虚”可当“实”用,“实”也可化为“虚”境,除了丰富视觉效果,也为舞蹈提供了更有意味的表演空间。景板在剧中还充当了“字幕屏”,舞剧在复杂人物关系的交待上无疑有短板,《电波》的处理智慧是每当一个主要人物首次出场,景板上都会投映相关文字,这些“字幕”成了舞美的一部分,在影像上具有影视剧的既视效果,观众注意力则始终在舞台上,避免了为看舞台外字幕屏而分神出戏的情况。
与流动写意的景板相比,《电波》的道具则基本是写实风,对桌椅、小板凳、床榻、台灯、店铺招牌、电梯栅栏门等的运用简便、有效。电梯栅栏门在需要时从上吊下,便可在舞台上隔出关键剧情展开的戏剧空间,配合灯光闪移,舞蹈肢体语言也更为灵动,让人身临其境。舞台灯光干净、纯粹、高级,是有灵魂的光。数度,在全黑的背景下,创作者非常克制而精准地根据人物的轮廓打光,让主人公隐在一片不可捉摸的黑暗中,仿佛那黑暗里随时会爆发不可预知的危机。在一些个体或群体场面中,方形追光的应用,则让舞台空间的实体感更加强化,整体意境营造得相当到位。
走新也走心,精细打磨有空间
孙道临是国人心目中的银幕“男神”,他塑造的“李侠”已是不朽经典,而舞剧《电波》的领衔主演王佳俊也不负众望,将可敬可信的革命者形象塑造得比较成功。王佳俊在形体气质、人物感觉、年代特征上把握得当,既透出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又散发革命者无畏刚毅的气质,俊朗的外形还传递着一层青春偶像气韵。他与兰芬饰演者朱洁静的配合相当默契,最后一幕夫妻别离戏,两人将不舍、担忧与决绝表现得令人心痛扼腕。
首次搬上舞剧舞台的《电波》,从新作要求来看也许足够成功,若论精益求精,则必有需进一步雕琢完善之处。局部的剧情脉络与人物行为逻辑的舞台呈现应该更明晰。比如裁缝铺被抄、裁缝被杀害那场戏里,李侠在特务离开后走进铺子寻找情报线索,此时,敌人又和李侠出现在同一个空间,感觉他被敌人包围。但带着疑惑看到后来才知道,编导表现的是李侠对裁缝遇害前种种情形的分析推断,敌人是出现在李侠脑海中,而不是在实际空间中。此处的前后戏剧性衔接得太过紧密,就需要通过场景、灯光、肢体动作等设计把“虚”与“实”区分开来,不让观众误解。此外,《电波》多处用到类似电影蒙太奇虚实结合的处理手法,比如表现李侠和兰芬回忆两人相知相爱过程时,就用另外三对演员来体现,表达得清楚,也充满温情,但是“虚实”的运用还是要视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如在李侠入裁缝铺这场戏的另一空间,兰芬坐着特务拉的黄包车离开,最后拿出枪把特务打死,她是如何识破冒充车夫的特务的?这里必须要让人物形成正面对决,这种对决不是让两人发生肢体冲突,而是要编排一段特定的舞蹈来表现兰芬对特务的识破,否则,戏剧推进上就会缺少必要的逻辑合理性,不仅观众不能充分理解,也削弱了戏剧发展的紧张度。
《电波》在多媒体投影的制作上也有向精细准确方向努力的空间。上半场的很多投影,如当年的报纸做得就完全失真,“××日报”应是从右至左排版,投影上报纸里的文章标题、内容文字均从左到右,这种失误实在是不应该。
瑕不掩瑜,《电波》的优秀来自于它的完整,是从剧本、音乐、编舞、表演到舞美、灯光、服装造型等所有元素相互交融、难以分割的统一体,也是主创对于舞剧样式的一次具有开拓意识和变革精神的探索与尝试。这部舞剧不仅“讲清楚了”一个红色故事,还把极具当代性的审美融入其中,让回响在老一代人脑海中《永不消逝的电波》激情恣意地舞动起来,也赢得新一代观众的共情,确属难能可贵。
(作者为《歌剧》杂志主编)